step two
雨开始下了起来。
吉普车在汹涌的雨幕里疯狂奔跑，引擎的咆哮声完全被雨声掩盖，模糊的影子如同幽灵般掠过荒野。刷雨器拼命地左右摇摆，却仍然无法战胜这如潮的暴雨，少年眼前的视界好不容易清晰起来，却又在瞬间朦胧不清。
他索性停车，任凭雨水使劲冲刷。
“空，还有多久到三途河畔？”
“按照刚才的速度，大概还需要一个小时。不过，这雨太大了，等雨停了路将会很难走，照这样下去肯定会耽误不少时间。”
名为空的少年一边回答，一边习惯性地伸手要按车载音响的PLAY键——他似乎想起了什么，停在半空的手指缩了回去。
“羽，你冷么？”
空扭头问旁边的少女。已经是十一月份了，羽依旧还穿着白色的吊带及膝长裙——事出仓促，他们并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，就不得不像私奔的男女那样逃离。
“还好。”
羽低着头轻声回答，双手不停地绞着蕾丝的裙摆。她并不喜欢多话，安静的时候就像一只漂亮的洋娃娃。
空仰头微微一笑，他没有再继续多问，少女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娇弱。
车内的温度有点低。
“我们从那里逃出来，已经过了半个多月呢。”
“嗯。”
“羽，说真的你现在害怕么？”
“害怕。”
“害怕什么？”
“死。”
“……”
空沉默了。
“我不能死。空，我的愿望还没有实现，所以，我还不能死。”
如此重复着的少女，用力握紧了白皙的手掌，蕾丝的裙摆几乎要被她扯碎。
“明白了。羽，正如我所承诺的那样，我会一直保护你，直到你实现愿望为止。”
空挠挠头，露出灿烂而又自信的笑容。
“谢谢你，空。”
少女忽然抬头，浅蓝色的瞳孔深处倒映着少年的身影，她的嘴角翘起了微不可察的弧度。
——她是在笑么？或者说，原来她也会笑啊，不过，那笑容好像笨拙得有点可爱呢。
雨还在下，吉普车像是被包围的孤岛，然而似乎不再那么冷了。
他们不再说话，一致默契地保持了沉默。空索性眯起了双眼，倚着自己的手臂，将双腿搭在方向盘上。窗外的雨声开始变得稀疏起来，敲打着车顶像是阵阵催眠的曲子，他开始陷入了断断续续的回忆。
人类将精灵赶入了北方寒冷的【雾之森】，那里终年被迷雾环绕，气候环境极其恶劣。
身为精灵王子的夏里·耶尔固执地选择留下来，他的同族因此而抛弃了他。于是，人类抓住了夏里·耶尔，毁掉他的容貌以后，让他继续看守这片森林。
夏里·耶尔并没有为此感到难过，精灵的寿命比人类要漫长好几倍，他可以在这里生活几百年，然后等待精灵湖的召唤——他的灵魂将在那里陷入永眠，就像世代的祖先一样。
最近夏里发现自己越来越多话了，由陌生到熟悉显得那般自然而然，他向末羽讲述了很多故事，今天恰好提到了自己。因为曾经误服了一株解语花，他几乎会说大路上所有的语言，当然，人类的某些古怪方言除外。
某天午后。
已经是公元1972年的春天。
这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，除了森林边缘去年冬天被伐倒的一圈林木，它们死去的树根上长出了幼嫩的蘑菇。
对了，温暖的阳光下，那座木屋前的树墩旁多了一只影子，它们的主人这时候正斜背对着彼此。
“你还真是个笨蛋呢。”
听完他的故事，末羽作出了最简单也最直接的评价。
“或许吧。”
夏里喃喃说道，空洞的金色双眸里掠过忧伤。
“说到底，我只想安静地等死。这样太懦弱了，不是么？”
“不。夏里，至少你能选择死在这里。”
末羽很认真地回答。她抬起头仰望着天空，思绪瞬间飘得好远好远，或许已经抵达云端之上。
风忽然拂过森林，末羽几缕苍色的长发触及夏里那张布满伤痕的侧脸，阳光混合着少女淡淡的体香，令他不由得心神一阵恍惚。
“……”
夏里沉默了。
他知道，眼前的少女再也无家可归。
“谁都有选择如何活下去的自由，哪怕被迫付出代价，我想，那一定也是心甘情愿的吧。”【亡族的公主】收回视线，微笑地注视着【丑陋的王子】。
他感到不自在，又有些庆幸，所以很坦然地迎受着末羽的目光，金色的双瞳
显得呆板而又毫无生气。
“夏里，你其实……看不见我，是么？”
虽说是很小心地询问，末羽还是感到有些忐忑不安。
“原来你已经知道了啊。”
夏里怔了怔，然后露出苦涩的笑容。
“嗯。我还记得，那天你差点把糖当做盐放进锅里。”
“……对不起，或许我不该向你隐瞒。”
“哼，夏里，看不出来你还真是爱逞强呢。”
“哪有，我不想给你添麻烦。”
“喂喂，明明是我一直在给你添麻烦好么——话说人类的料理真的好难呢，我到现在都学不会……”
“……”
《《《《《《《》》》》》》》
雨终于停了。
少年忽然惊醒过来。
他使劲揉揉眼，阳光透过云层漏了下来，车窗玻璃上未干的水珠反射着晶莹的光。
空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副驾驶座，羽朝着右侧侧歪着头，白皙的双手交叠在膝上，略显疲倦的安静睡颜使得少年不忍心立刻叫醒她。
这时羽的睫毛忽然轻轻颤了颤，然后睁开了双眼，刚苏醒略显迷惘的可爱表情逐渐恢复成平常的模样。
“空，雨停了。”
“嗯。羽，我们继续赶路。”
少年再次启动了引擎，吉普车发出低沉的轰鸣，然后开始继续前进。
风和阳光逐渐驱散了天空的大部分乌云，唯有远处的黑色群山之上，依旧弥漫着厚厚的阴霾。
由于刚下过暴雨，荒野的路此刻变得泥泞不堪，吉普车颠簸着，溅起一路黄色的泥浆。少年努力掌握着方向盘，有好几次吉普车的后轮都在打滑，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地抵达黑色群山脚下。
此时已经是黄昏时刻，无人的荒野显得更加空寂苍凉，偶尔可见几株顽强生长的灌木丛，干枯的枝叶上还残留着雨滴，风一吹便抖落进泥土里消失不见。
吉普车找到了一处山谷入口，然后拐了进去，呈“之”字路线前行。
阳光被甩在了后面，寂静的山谷内显得有些阴暗，吉普车打开了车前灯照射，经过一处拐角后，前方的另一处拐角居然传来了亮光。
出于警惕，少年逐渐放慢车速，小心地绕过了那处拐角。
“好美。”
少女看着前方，发出不由自主地惊叹。
眼前是开阔的谷地，疯长的野草漫过膝盖。左侧的天空尽头，晚霞恰似逐渐收敛的漫天云锦，那条宽阔的长河自西向东缓慢流淌，倒映着夕阳投下的剪影，仿佛连时间都变得迟钝起来。
河的对岸，赤红如血的花儿正在恣意绽放，那般炽热，那般绝烈。听啊，它们似乎在用尽气力歌唱，亲赴这场盛宴般的狂欢，哪怕仅只拥有半夜的短暂花期。沿着长河的一侧，那片鲜艳到灼伤眼眸的赤红连绵成燃烧的海洋。
天色渐暗。
“羽，这里就是三途河畔？”
空停下了吉普车，然后跳了下来，睁大眼睛，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。
“嗯。”
羽也随后下车，她安静地注视着彼岸，浅蓝色的眸里倒映着愈发黯淡的火红颜色。
“真是过分美丽的一幕啊。”
“空，它们是彼岸花，只能绽放半夜，然后凋零。”
拥有苍色头发的少女解释道，浅蓝色的眸子里似乎藏着淡淡的忧伤。
“这样啊。”
少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将话题继续下去，气氛开始有点尴尬起来。
“不喝点水么？”
羽忽然问空，她递过一只军用水壶。
“话说，羽，我们要去对岸么，可是该怎么过河呢？”
空接过水壶喝了口水。他终于想到了重点，询问身旁的少女。
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，只能看见彼岸大片模糊的影子。
河畔忽然亮起了一盏灯，漂亮的红衣少女仿佛幽灵般浮现身影，她拥有及腰的鲜艳红发和赤色的瞳眸，身后的河面上停着一只小船。
“你们好，远道而来的客人。初次见面，我是摆渡人，名叫往生，欢迎来到三途河。”少女手里提着一盏红色的灯笼，冲羽和空露出极其复杂的微笑——是喜悦，是苦涩，还是悲伤，又或者是怨恨？
“……”
不知是惊讶还是恐惧，空盯着眼前的红衣少女，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“失礼了。我叫羽，他是我的……家人，名字是空。”
羽依旧还是一副冷淡的模样，只是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，似乎略微停顿，如月光般皎洁的脸颊浮现了淡淡的红晕。
听见羽承认自己是“家人”的空，先是呆滞了一会儿，然后感受到心底四处蔓延的温暖。
——我是她的“家人”了，以后，她也是，我的“家人”。
“你居然是个……人类？”
红发的少女打量着空，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。
“没错。那个……请问有什么问题么？”
“人类的少年啊，你到底知不知道，这里是什么地方？”
“我知道，这里是三途河啊。”
空迷惑地回答。
“……唉，真是败给你了。”往生叹了口气，她以指责的目光盯着羽，“翼人，三途河是死生交界的地方，一旦过河去了彼岸，这名人类的少年就再也不可能回到此岸——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。”
“是的。”羽点头答道，她忽然靠近空，握紧了空的双手，后者露出孩子般惊慌无措的表情。
“所以，已经足够了。空，很感谢你送我到这里来。”羽抬起头，很认真地注视着空。“我的愿望，其实在彼岸呢。”
“我答应过你的，要一直保护你，直到你实现愿望为止啊！”空大声地回应着，他感到有些愤怒，又有些悲伤。
“空，对不起。”
羽低头回避着少年的目光。
“……”
少年还想继续说什么，可是身体忽然逐渐不听使唤，他逐渐倒了下来。野性的黑色眸子里，透着像是失去了依赖之所的，幼狮般的绝望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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